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高級研究員杰弗里·肖特（Jeffrey Schott）（會議現場）

南方財經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鄭青亭 上海報道

自特朗普政(zheng)府(fu)(fu)上臺以來，美(mei)國頻頻高(gao)舉關稅(shui)“大棒”，對幾乎所有主要貿易伙伴發動“無差別攻擊”，在全世界(jie)和美(mei)國國內都引(yin)發強(qiang)烈不(bu)滿。特朗普政(zheng)府(fu)(fu)為何癡迷于關稅(shui)？關稅(shui)政(zheng)策提振美(mei)國經濟了嗎？又(you)給全球貿易格局帶來了哪(na)些長期影(ying)響？

針對這些問題，近日，彼(bi)得森國際(ji)經(jing)濟研(yan)究所高級(ji)研(yan)究員杰弗(fu)里·肖(xiao)特(te)（Jeffrey Schott）在2025外(wai)灘年會期間接受(shou)了21世紀經(jing)濟報道(dao)記者專訪。在他看來，美(mei)國持續進行關稅戰的核心動機并非經(jing)濟效率，而是國內政治考(kao)量。美(mei)國政府希(xi)望通過關稅手段吸引外(wai)資投(tou)入制(zhi)造業與農(nong)業，鞏固(gu)特(te)朗普的政治基本盤。

肖特指出，這(zhe)些(xie)關稅政策正在產生反效果。進(jin)口(kou)零部(bu)件成本上升不(bu)僅抑(yi)制進(jin)口(kou)競爭，更推高了美國本土生產成本，削弱市場(chang)需(xu)求。目(mu)前企(qi)業(ye)尚(shang)在消化(hua)部(bu)分(fen)關稅成本，但長期(qi)必然轉嫁給消費者(zhe)。這(zhe)種傳導機(ji)制將(jiang)擠壓(ya)企(qi)業(ye)利潤(run)，抑(yi)制投資(zi)意愿，形成惡性循環。更嚴(yan)重的(de)是，政策不(bu)確定性已導致汽車(che)、鋼鐵等行業(ye)投資(zi)停(ting)滯。

他尤其對美國(guo)(guo)政府以國(guo)(guo)家(jia)安(an)全為由實施貿易限制表(biao)示擔憂。他指出，歷史上(shang)國(guo)(guo)家(jia)安(an)全確實是合(he)法(fa)例外(wai)，但當前美國(guo)(guo)政府將(jiang)此概念過度延(yan)伸，將(jiang)普(pu)通(tong)商業(ye)活動納(na)入國(guo)(guo)家(jia)安(an)全范疇。這種(zhong)泛化不僅削弱了國(guo)(guo)際(ji)貿易規則的可信度，更為保(bao)護(hu)主義政策提供了便(bian)利(li)借口(kou)。

肖特是全球貿(mao)易(yi)政策與國際經(jing)(jing)濟(ji)關(guan)系(xi)領域極(ji)具影響力的權威專家，曾擔任美國財政部(bu)、美國貿(mao)易(yi)代表辦公室等多個(ge)政府機構的顧問。他長期專注于研究貿(mao)易(yi)協(xie)定(ding)、經(jing)(jing)濟(ji)制裁及世界貿(mao)易(yi)組織（WTO）體系(xi)，學術成果豐碩(shuo)，著(zhu)有(you)《北美自由貿(mao)易(yi)協(xie)定(ding)：一個(ge)評估(gu)》和(he)《應對被(bei)遺(yi)忘(wang)的債(zhai)務危機》等多部(bu)著(zhu)作(zuo)。

在美國(guo)的(de)(de)“關稅(shui)大棒”之下，世界貿易(yi)組(zu)織（WTO）何去何從？在肖特看(kan)來，“沒有(you)美國(guo)的(de)(de)WTO”不可(ke)行(xing)，因為一個缺(que)乏主要經濟體(ti)參與的(de)(de)多邊(bian)貿易(yi)體(ti)系難以有(you)效運作。他認為，更現(xian)實的(de)(de)路徑是構建多邊(bian)、區(qu)域(yu)與雙邊(bian)機制相結合的(de)(de)貿易(yi)架構，使后兩者在補充中強化多邊(bian)規則。

他特別提(ti)及CPTPP和RCEP等(deng)區(qu)域協定正在成為(wei)新(xin)的貿(mao)易(yi)規則試(shi)驗場。短(duan)期關鍵在于控制損(sun)害，為(wei)制度改革(ge)爭取時間。不同國家集團可(ke)先行推(tui)進(jin)改革(ge)，分享經驗，為(wei)未(wei)來WTO更新(xin)積(ji)累先例(li)(li)。“即便這些新(xin)政(zheng)策最初僅在區(qu)域層面推(tui)進(jin)，例(li)(li)如CPTPP，它們也可(ke)以成為(wei)未(wei)來納入多(duo)邊體系的重要先例(li)(li)。”

肖特(te)觀察(cha)到，供應鏈(lian)區(qu)(qu)域化(hua)趨(qu)勢在亞太地區(qu)(qu)尤為明顯。中(zhong)國參與的RCEP、中(zhong)日韓合(he)作(zuo)、中(zhong)國—東盟合(he)作(zuo)等機(ji)制正(zheng)在重塑區(qu)(qu)域供應鏈(lian)格(ge)局，“為消除區(qu)(qu)域內(nei)壁壘(lei)、構建(jian)更(geng)高效、更(geng)具競(jing)爭力的供應鏈(lian)提供了重要機(ji)遇”。

對于發展(zhan)中(zhong)國(guo)家如何在新貿易環境中(zhong)定位，肖特強調了國(guo)內經(jing)濟改(gai)革的重要(yao)性。這些國(guo)家需要(yao)提升政(zheng)策生產力(li)，為國(guo)際(ji)投資(zi)創造有利環境。他指出，制(zhi)度扭曲可能成為發展(zhan)瓶頸，將導(dao)致資(zi)源錯配和增長機遇的喪(sang)失。這意味著(zhu)制(zhi)度建設和治理能力(li)提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(dou)更加緊迫。

2025外(wai)灘年會于(yu)?10月23日至(zhi)25日?在上海市黃浦(pu)區(qu)召開，主(zhu)題為“擁抱變局：新秩序·新科技”，由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與清華大學聯合主(zhu)辦。 ?

美國的通脹壓力正在積聚

21世紀：在(zai)國家安全(quan)、經(jing)濟(ji)保護主義與(yu)地(di)緣(yuan)政(zheng)(zheng)治(zhi)競爭交(jiao)織的背景下，你認為推動(dong)美國政(zheng)(zheng)府持續(xu)進行(xing)關稅戰的主要原(yuan)因是什么？

肖特：首先我(wo)要(yao)說(shuo)明，我(wo)并(bing)非美(mei)國(guo)(guo)政府的一員，政府也沒有向我(wo)征(zheng)求(qiu)意見——這本身就是一個(ge)嚴(yan)重的錯誤(wu)。當(dang)前，美(mei)國(guo)(guo)政府的重點是提振本國(guo)(guo)經濟(ji)，尤其是在特朗普主要(yao)政治支持基礎(chu)所在的產(chan)業(ye)(ye)領(ling)域——他(ta)尤其關注制(zhi)造業(ye)(ye)的發展，并(bing)致力于維持美(mei)國(guo)(guo)農民(min)的支持。為此，他(ta)希望鼓勵新的外國(guo)(guo)投資流(liu)入美(mei)國(guo)(guo)制(zhi)造業(ye)(ye)，以增強本土(tu)競爭力并(bing)促(cu)進就業(ye)(ye)。

然(ran)而(er)，通過(guo)關(guan)稅手段(duan)實現(xian)這些(xie)目標(biao)往往適得其反。關(guan)稅推(tui)高(gao)(gao)了(le)進口零部件(jian)成本(ben)，不(bu)僅抑制了(le)進口競爭，也增加了(le)美(mei)國國內的(de)生產成本(ben)，進而(er)削弱市(shi)場需求(qiu)。當前政策的(de)不(bu)確定性很高(gao)(gao)：許多企業暫時(shi)(shi)自行消化部分關(guan)稅成本(ben)，但(dan)若持(chi)續(xu)時(shi)(shi)間延長，將不(bu)可避免地轉嫁給消費(fei)者，無論(lun)是企業客(ke)戶還是個人消費(fei)者。這最終會(hui)削弱企業的(de)盈(ying)利能力，而(er)一旦利潤(run)下降，新投資的(de)動力也會(hui)隨之減少(shao)。

21世紀：這些舉措在多大程度上是出于真實的安全關切，還是更多受到國內政治壓力的驅動？

肖特：歷史上(shang)，“國家(jia)安(an)(an)全”確實是偏(pian)離國際貿易規則的一個合(he)法(fa)例(li)外。但在(zai)特朗(lang)普政府任內，這(zhe)一概念的邊(bian)界被顯(xian)著拓寬——越來(lai)越多的活(huo)動(dong)被視(shi)作“對國家(jia)安(an)(an)全不可或缺”，而這(zhe)些在(zai)過(guo)去很多人會(hui)認為僅僅是普通商業活(huo)動(dong)，比(bi)如木(mu)材、家(jia)具。

21世紀：盡管有關稅影響，美國經濟似乎目前表現尚可，通脹也相對可控。你如何看待其近期前景？

肖特：我認為(wei)，目前(qian)通脹(zhang)壓力正(zheng)在(zai)(zai)積(ji)聚，可能會(hui)(hui)推(tui)動美國通脹(zhang)率(lv)(lv)上升——因為(wei)成本在(zai)(zai)增加(jia)，美國市(shi)場(chang)的(de)(de)生產率(lv)(lv)增長正(zheng)受到(dao)抑制，且由于政(zheng)策(ce)的(de)(de)不確(que)定性，投(tou)資(zi)者變得謹慎(shen)并且推(tui)遲新的(de)(de)投(tou)資(zi)計劃。當人們(men)早(zao)晨醒來(lai)看到(dao)特朗普先生前(qian)一晚發(fa)的(de)(de)推(tui)文——而政(zheng)策(ce)每周幾次變動——在(zai)(zai)這樣一個(ge)環境下(xia)，有人會(hui)(hui)愿意投(tou)入大量資(zi)金嗎？政(zheng)策(ce)環境會(hui)(hui)影響企業家的(de)(de)預期收益率(lv)(lv)。

因此，我認為(wei)，美國的(de)部分行業存在投(tou)(tou)資(zi)不足、投(tou)(tou)資(zi)停滯的(de)局面(mian)，如(ru)汽車、鋼(gang)鐵(tie)及其(qi)衍生品這(zhe)些受(shou)高(gao)關稅(shui)影響(xiang)的(de)行業。這(zhe)些行業的(de)企業高(gao)管(guan)在是否推(tui)進(jin)大(da)規(gui)模(mo)新投(tou)(tou)資(zi)方面(mian)正面(mian)臨(lin)艱難抉(jue)擇，因為(wei)政策環境(jing)如(ru)此不確定(ding)。但在人(ren)工智(zhi)能等(deng)新興領(ling)域，投(tou)(tou)資(zi)仍較(jiao)為(wei)活躍，更多是出于“恐后心理”。

此外，目前各國對美國關稅的反制尚屬有限。這是有道理的，因為反制會傷害目標國和施加措施國雙方。但關(guan)稅維(wei)持的(de)時間越(yue)長，政治與(yu)經(jing)濟的(de)壓(ya)力就越(yue)大，越(yue)可能引起(qi)反制——這可能加劇貿易(yi)收(shou)縮，讓本已糟(zao)糕(gao)的(de)情(qing)況進一(yi)步(bu)惡化。

“沒有美國的WTO”難以出現

21世紀：讓我們再來談談多邊貿易體系。美國采用新的單邊貿易政策，對世界貿易組織（WTO）的權威和效力構成了怎樣的挑戰？為了恢復其功能，需要進行哪些改革？

肖特：事實上，美國并(bing)未因為(wei)違反WTO規(gui)則而(er)被廣泛地通(tong)過(guo)該組織的爭端解決機制(zhi)起(qi)訴，一(yi)方面因為(wei)“國家安全”理由的豁免(mian)條款(kuan)相當模糊且范圍(wei)很寬；另一(yi)方面，即便(bian)提(ti)起(qi)了申訴，執法程(cheng)序也需要時間且容易受到阻礙或延(yan)誤。這使(shi)得其他(ta)國家更傾向于直(zhi)接(jie)與美國談判，而(er)非(fei)依賴WTO制(zhi)度(du)。

同(tong)時(shi)，美國的談判代表(biao)正試圖在國家之間玩“分而治之”的策(ce)略，但這(zhe)一過程實(shi)際上抬高(gao)了美國市場的整體保護水平。我(wo)并不是(shi)說這(zhe)對美國經濟是(shi)好事(shi)，問(wen)題在于，WTO制(zhi)度不再像當初談判時(shi)那樣，為開放(fang)市場提(ti)供可(ke)靠的“保險機制(zhi)”，尤其(qi)是(shi)在全球貿易環(huan)境(jing)大(da)不相同(tong)的今(jin)天。

21世紀：是否可能出現一個“沒有美國的WTO”？

肖特：不太可能。一(yi)個缺乏(fa)主要(yao)經濟體參(can)與的多(duo)(duo)邊(bian)貿(mao)(mao)(mao)(mao)易(yi)體系難以有效運作(zuo)。更(geng)現(xian)實的路徑是構建(jian)多(duo)(duo)邊(bian)、區域(yu)與雙邊(bian)機制相結合的貿(mao)(mao)(mao)(mao)易(yi)架(jia)構，使(shi)后(hou)兩(liang)者在補充中強(qiang)化多(duo)(duo)邊(bian)規則。這正(zheng)是 WTO第24條(tiao)存在的意義所在（編者注：WTO第24條(tiao)對區域(yu)貿(mao)(mao)(mao)(mao)易(yi)協定(ding)進行了規范(fan)，同時強(qiang)調(diao)多(duo)(duo)邊(bian)貿(mao)(mao)(mao)(mao)易(yi)一(yi)體化的目標是區域(yu)貿(mao)(mao)(mao)(mao)易(yi)協定(ding)的前提(ti)）。

短期內，關(guan)鍵(jian)在(zai)于控制(zhi)(zhi)損(sun)害(hai)，避免進一(yi)步(bu)削(xue)弱多邊體系(xi)根基，同(tong)時為制(zhi)(zhi)定新的有效政策(ce)爭取時間。即便(bian)這些新政策(ce)最初(chu)僅在(zai)區域層面推進，例(li)如《全(quan)面與進步(bu)跨太平洋伙伴關(guan)系(xi)協定》（CPTPP），它們(men)也(ye)可以成為未來納入(ru)多邊體系(xi)的重要先例(li)。

不(bu)一定(ding)要(yao)所有(you)國家(jia)都坐在同一個房間(jian)里達成共識。不(bu)同的(de)國家(jia)集團可以(yi)在各自區(qu)域內先(xian)行推動改革，分(fen)享經(jing)驗與成果，篩(shai)選出行之(zhi)有(you)效的(de)做法，再將這些經(jing)驗推廣至更(geng)(geng)廣的(de)層面。這種(zhong)更(geng)(geng)廣層面的(de)合作(zuo)，既可能在區(qu)域集團之(zhi)間(jian)實現，也可能成為重振并更(geng)(geng)新WTO的(de)契機。

我希望在(zai)未(wei)來某個時點，國際社會能(neng)對這段WTO談判相對停滯時期(qi)中形成(cheng)的各(ge)種先例給予足夠關注，從中汲取靈感，推動至少部分層面的WTO改革。但(dan)在(zai)修訂規則(ze)(ze)的同時，我們還必須確保這些規則(ze)(ze)能(neng)夠真正得到執行與落實(shi)——這又是另(ling)一個不(bu)容忽(hu)視(shi)的挑戰。

21世紀：我們來談談全球供應鏈。在關稅與地緣政治摩擦影響下，你認為未來幾年供應鏈區域化趨勢是否會加速？

肖特：我(wo)認為(wei)這種趨勢在亞太地區尤為(wei)顯著(zhu)。與此同時，區域(yu)經濟圈也在不(bu)斷擴(kuo)大。某種程度上，這種擴(kuo)張以及供應鏈的調整(zheng)，反映了區域(yu)合作機制所(suo)帶(dai)來的新機遇。

中(zhong)國(guo)(guo)(guo)參與了其中(zhong)的多個機制(zhi)，例如《區(qu)域全面(mian)經濟伙伴關系(xi)(xi)協定》（RCEP），該(gai)協定將中(zhong)國(guo)(guo)(guo)與其他十多個國(guo)(guo)(guo)家聯系(xi)(xi)在一起。此(ci)外，還有中(zhong)日韓(han)合作機制(zhi)、中(zhong)國(guo)(guo)(guo)—東盟合作框架等。它們為消除(chu)區(qu)域內壁壘、構建更(geng)高效(xiao)、更(geng)具競爭力的供(gong)應(ying)鏈提(ti)供(gong)了重要機遇。

我并(bing)不認為這(zhe)種供應鏈的挑(tiao)戰完(wan)全(quan)是(shi)負面的。關(guan)鍵(jian)在(zai)于，當企業希望進入(ru)美歐等主要市場(chang)時，將面臨越來越嚴格的審(shen)查——外界(jie)正(zheng)在(zai)關(guan)注供應鏈中的新投(tou)資是(shi)否(fou)受到(dao)政(zheng)府補(bu)貼或限制性監(jian)管(guan)政(zheng)策的影響。

21世紀：發展中經濟體，尤其是亞洲國家，該如何在這個新的貿易環境中重新定位自己？

肖特：要吸引(yin)投資(zi)，首先(xian)，發(fa)展中國(guo)家必須(xu)實施更(geng)具生產(chan)力(li)的(de)國(guo)內經濟政策。其次，這(zhe)些(xie)國(guo)家應該(gai)為日本(ben)、韓(han)國(guo)、中國(guo)、美歐(ou)等投資(zi)方創(chuang)造(zao)有利于發(fa)展的(de)投資(zi)機會(hui)。

然而(er)，發展中國家面臨的(de)挑戰之一(yi)是，由(you)于其經濟(ji)發展水平，可能存(cun)在資(zi)源浪(lang)費和(he)增長機(ji)遇喪失的(de)現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