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 王峰 北京報道  

幾(ji)年前，任偉（化名）注冊(ce)了幾(ji)家公司，登記(ji)注冊(ce)時，他(ta)隨手把每(mei)家公司的注冊(ce)資本都填成了300萬元。

“這些公(gong)司實際沒(mei)有(you)開(kai)展業務(wu)，坦率地說注冊資本是亂填的，我到現在也沒(mei)有(you)繳清，因(yin)為(wei)實繳年限我填的是30年。”他說。

不過(guo)，8月28日(ri)的一則(ze)立法消息(xi)開始讓任偉擔憂。

公(gong)司(si)(si)法(fa)修訂草案三(san)次審(shen)議稿（下(xia)稱“三(san)審(shen)稿”）8月28日(ri)提請十四屆全國(guo)人大常(chang)委(wei)會(hui)(hui)第五(wu)次會(hui)(hui)議審(shen)議。三(san)審(shen)稿擬完善注冊資(zi)本(ben)認繳(jiao)(jiao)登(deng)記制度，規定有限責任公(gong)司(si)(si)股(gu)東認繳(jiao)(jiao)的出(chu)資(zi)額應當自公(gong)司(si)(si)成立之(zhi)日(ri)起五(wu)年內(nei)繳(jiao)(jiao)足。

“如果立法(fa)落地(di)，我肯定是沒錢補上(shang)‘天價’的注冊資本，只能注銷(xiao)公(gong)司(si)再重新(xin)注冊新(xin)的公(gong)司(si)。”任偉(wei)說。

截至2022年底(di)，全國(guo)登(deng)記在冊企(qi)業5282.6萬戶，全國(guo)新設(she)市場主體2907.6萬戶。

可見(jian)，這條修法草案將關系到千(qian)萬(wan)家企業，牽涉海量(liang)資(zi)金。

公司法(fa)(fa)是市場經濟的基礎性法(fa)(fa)律，本輪修法(fa)(fa)從2021年(nian)12月開始，至今已進入第三個年(nian)頭。值得注意的是，在8月28日十四屆全國人(ren)大常(chang)(chang)委(wei)會(hui)(hui)第五次(ci)(ci)會(hui)(hui)議(yi)(yi)第一次(ci)(ci)全體會(hui)(hui)議(yi)(yi)上，有三項草(cao)案被認為已比較成(cheng)熟，建(jian)議(yi)(yi)提請本次(ci)(ci)常(chang)(chang)委(wei)會(hui)(hui)會(hui)(hui)議(yi)(yi)審議(yi)(yi)通過(guo)，但(dan)其中不包(bao)括公司法(fa)(fa)修訂(ding)草(cao)案。

關系重大(da)的公司(si)法修訂(ding)草案勢必引(yin)起較大(da)規模的討論(lun)，甚至持續一段時(shi)間。那么，已實行十年(nian)的注冊資本認(ren)繳制(zhi)為何要(yao)加上(shang)五(wu)年(nian)期限？

激發市場主體活力

1993年(nian)(nian)通(tong)過的公(gong)司法施行至今正好30年(nian)(nian)，并于1999年(nian)(nian)、2004年(nian)(nian)、2005年(nian)(nian)、2013年(nian)(nian)與2018年(nian)(nian)歷經5次修改。

2005年修(xiu)法之前，我國有限責任公司(si)登記注冊實行(xing)注冊資(zi)本實繳制，這是指股東(dong)必須實際繳納出資(zi)后(hou)方可享(xiang)有股東(dong)權利，公司(si)才(cai)能(neng)成立。

為了鼓勵投(tou)資(zi)(zi)興業，2005年修法時(shi)謹慎導入了有期限(xian)的注(zhu)冊(ce)資(zi)(zi)本認繳制，將實繳出資(zi)(zi)最(zui)長期限(xian)鎖定為2年，同時(shi)為了鼓勵投(tou)資(zi)(zi)公司孵化更多優(you)質公司，允許投(tou)資(zi)(zi)公司股東在公司成立(li)之(zhi)日起(qi)5年內繳足尚(shang)未實繳的注(zhu)冊(ce)資(zi)(zi)本。

“大眾(zhong)(zhong)創(chuang)業，萬(wan)眾(zhong)(zhong)創(chuang)新”，為了提高資金利用率，激發市場主體活力，公司法2013年修改后實(shi)行(xing)完全的認(ren)繳制，股東(dong)自主決(jue)定(ding)實(shi)際繳納(na)出(chu)資的期(qi)限。

當時的改革力度(du)(du)可謂不(bu)小(xiao)，中國人民大學(xue)法學(xue)院教授劉俊海(hai)總結(jie)道，除了實行(xing)認(ren)繳制(zhi)，公(gong)司法修改和2014年頒布的《公(gong)司登記管理條例(li)》還廢除了法定(ding)最低注冊資(zi)本制(zhi)度(du)(du)，將公(gong)司登記流(liu)程由(you)“先證(zheng)后照”轉為(wei)“先照后證(zheng)”，廢除法定(ding)驗資(zi)制(zhi)度(du)(du)，取消年檢制(zhi)度(du)(du)。

“一共有(you)九大改(gai)革(ge)措(cuo)施，降(jiang)低了公(gong)司設(she)立(li)門檻，釋放了改(gai)革(ge)紅利，公(gong)司設(she)立(li)如同雨(yu)后春筍。”劉(liu)俊海說。

國(guo)家市場監督(du)管理總(zong)局(ju)2022年(nian)10月發布(bu)的(de)(de)數據顯示，截(jie)至2022年(nian)8月底(di)，全國(guo)登(deng)記在(zai)冊企業達5100多(duo)萬(wan)戶(hu)，相比2012年(nian)底(di)的(de)(de)1300多(duo)萬(wan)戶(hu)，凈增(zeng)近3倍。

如今，立(li)法擬再(zai)做(zuo)修改。據報道，三審稿規定，有限責任公司(si)股東認繳的出(chu)資額應當自公司(si)成立(li)之日起(qi)五(wu)年內繳足。

“三審(shen)稿擬修改認繳制的消息出來后，一(yi)些律(lv)師和(he)公(gong)司(si)客戶都(dou)表示(shi)很突然(ran)，因為一(yi)審(shen)稿、二審(shen)稿中并沒有相關規定。”北京市兩高律(lv)師事(shi)務所律(lv)師龔炯說。

龔炯(jiong)告訴21世紀經濟報(bao)道，如此規定等于(yu)將廢止已施行十年(nian)(nian)的(de)注冊資本認繳(jiao)制(zhi)(zhi)，回(hui)到2005年(nian)(nian)立法時的(de)五年(nian)(nian)繳(jiao)足出資的(de)制(zhi)(zhi)度設(she)計。

“法治(zhi)是(shi)企業家的定心丸，穩定可預期的法治(zhi)環境是(shi)最好的營商環境。我(wo)認(ren)為，公(gong)司法修改要傾聽民意(yi)，要善(shan)于平(ping)衡(heng)股東(dong)出資利(li)益(yi)與公(gong)司債(zhai)權人利(li)益(yi)。”龔(gong)炯說。

債權人面臨認繳濫用風險

注冊資本認繳制(zhi)能夠有效激發(fa)市場活(huo)力，為(wei)什(shen)么還(huan)要進(jin)行(xing)修改？

一位不(bu)愿具名的法律專家(jia)介紹，認(ren)繳制實(shi)行(xing)以來，實(shi)踐中出現(xian)了(le)一個(ge)明顯的問題，就是由于股東約定的認(ren)繳期限過(guo)長、首期出資(zi)比(bi)例(li)過(guo)低，導致(zhi)大量公司運營(ying)資(zi)本不(bu)足，經(jing)營(ying)陷入困(kun)境(jing)。

“在資本(ben)認繳制下，公(gong)司現實(shi)物質基礎也是由實(shi)繳資本(ben)構成的。”他說。

“三審稿消息發布后(hou)，我身邊很(hen)多人都聽到并相(xiang)信一(yi)種聲音(yin)，之所以要(yao)求五年內繳足出(chu)資(zi)，是因為地方財政壓力太(tai)大，需要(yao)通過收取(qu)資(zi)本金補上資(zi)金缺口(kou)。”任偉(wei)說(shuo)。

對此(ci)，龔炯并不認(ren)可。“注冊資(zi)本是進入(ru)公司的專有(you)賬(zhang)戶，屬于公司的資(zi)產。”他說。

劉(liu)俊海則認為，這是公司法向債(zhai)權人友好(hao)型(xing)理念轉變的體(ti)現(xian)。

“由于(yu)簡政(zheng)放(fang)權(quan)(quan)有余，事(shi)先事(shi)中監管不足(zu)，債(zhai)權(quan)(quan)人保護服務滯后，濫用認(ren)繳制現(xian)象開始浮出水面，債(zhai)權(quan)(quan)人面臨著(zhu)股東道德風險(xian)外溢(yi)的嚴峻挑戰。”劉俊(jun)海告訴21世(shi)紀經濟報道。

他介(jie)紹，有(you)些企(qi)業家“打腫臉充胖子”，故意認繳巨額注冊資(zi)本，而(er)實繳期(qi)限長達數十年。有(you)些公司采(cai)取(qu)“小貓釣魚”策略，先在章(zhang)(zhang)程中承諾在短期(qi)內實繳資(zi)本以引誘債權(quan)人上鉤，在債權(quan)人授信或提供(gong)融資(zi)后，為懸空債權(quan)而(er)惡意修改章(zhang)(zhang)程、延長注冊資(zi)本實繳期(qi)限。

再比如(ru)，股(gu)權質(zhi)(zhi)押已成(cheng)重(zhong)要(yao)擔保手段。但實踐中，登記機關(guan)習慣將(jiang)為章程記載的(de)股(gu)東認繳出資額(e)確定為“出質(zhi)(zhi)股(gu)權數額(e)”，而非實繳出資額(e)，這就容易導(dao)致(zhi)出質(zhi)(zhi)人和(he)質(zhi)(zhi)權人的(de)利(li)益沖(chong)突。

“2013年公司(si)法(fa)修(xiu)改(gai)僅圍(wei)繞降(jiang)低公司(si)設立(li)門檻而(er)展(zhan)開(kai)，卻忽(hu)視公司(si)法(fa)的其他使命，如維護交易(yi)(yi)安全(quan)與促進公司(si)高質量(liang)發展(zhan)，導致(zhi)投資自由與交易(yi)(yi)安全(quan)的脫節(jie)、失衡與沖突。”劉俊海說。

提前繳納出資

實(shi)際上，為了克(ke)服注冊資(zi)本認繳制的弊端(duan)，保障債權人權益，本輪修(xiu)法(fa)從一(yi)開始就吸(xi)收了其他(ta)立(li)法(fa)和司法(fa)實(shi)踐中的一(yi)項(xiang)經驗(yan)，即(ji)出資(zi)加(jia)速到期。

2021年12月，公(gong)司法(fa)修(xiu)訂草(cao)案一審稿增加(jia)規定，“公(gong)司不能(neng)清(qing)償到(dao)期債務，且(qie)明顯缺乏清(qing)償能(neng)力的(de)，公(gong)司或者債權(quan)人有權(quan)要求已認(ren)繳出資(zi)但未屆繳資(zi)期限的(de)股東(dong)提前繳納出資(zi)”。

但(dan)如(ru)此規定帶來(lai)的出資加速到(dao)(dao)期的門(men)檻較高，需要公(gong)司(si)不(bu)但(dan)“不(bu)能清(qing)償到(dao)(dao)期債務”，而且“明顯缺(que)乏清(qing)償能力”。

到(dao)了2022年12月(yue)，公司(si)(si)法(fa)修訂草案二(er)審(shen)稿將該規定修改為(wei)，“公司(si)(si)不(bu)能清(qing)償(chang)到(dao)期(qi)(qi)債務的，公司(si)(si)或者已到(dao)期(qi)(qi)債權(quan)的債權(quan)人有權(quan)要求已認繳(jiao)出(chu)資(zi)但未屆繳(jiao)資(zi)期(qi)(qi)限(xian)的股東提(ti)前繳(jiao)納出(chu)資(zi)。”

如此修改，降(jiang)低了(le)債權人的舉(ju)證責任標(biao)準(zhun)，但“公司不能清償到(dao)期債務”具體(ti)是指何(he)種情況仍有解(jie)釋空(kong)間。

這(zhe)需(xu)要(yao)回溯既有(you)立法和(he)司法政策(ce)。

我國的企業(ye)破產法已經規定了一種出(chu)(chu)資期(qi)限(xian)加速到期(qi)的情形。該(gai)法第35條規定，人民法院受(shou)理(li)破產申請后，債(zhai)務人的出(chu)(chu)資人尚未完全履行出(chu)(chu)資義務的，管理(li)人應當要求該(gai)出(chu)(chu)資人繳納所認(ren)繳的出(chu)(chu)資，而不受(shou)出(chu)(chu)資期(qi)限(xian)的限(xian)制。

2019年11月，最高(gao)人民法(fa)院(yuan)頒布(bu)的《全國法(fa)院(yuan)民商事審(shen)判工作會(hui)議(yi)(yi)紀要》又增(zeng)加(jia)了(le)兩種出資加(jia)速(su)到期(qi)的情(qing)形(xing)：一是(shi)公(gong)司被執(zhi)(zhi)行人雖(sui)被法(fa)院(yuan)窮盡(jin)執(zhi)(zhi)行措施但(dan)無財產(chan)(chan)可供執(zhi)(zhi)行、已(yi)具備破產(chan)(chan)原因(yin)但(dan)不申請(qing)破產(chan)(chan)；二(er)是(shi)公(gong)司在(zai)債務產(chan)(chan)生后以股(gu)東會(hui)決(jue)議(yi)(yi)或其他方式延長股(gu)東出資期(qi)限(xian)。

可見(jian)，公(gong)司法修訂草案二審稿的(de)相關(guan)規定，既吸收(shou)了企業破產法的(de)規定，也(ye)大幅降(jiang)低了《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(yao)》列舉的(de)出(chu)資加(jia)速到期門檻。

“只要(yao)公司不(bu)能清(qing)償到期(qi)(qi)債務，債權人即可請求股(gu)東(dong)在未出資范圍內對公司不(bu)能清(qing)償的債務承擔補充責(ze)任，至于實繳出資期(qi)(qi)限是否屆(jie)滿，在所(suo)不(bu)問。”劉俊(jun)海說。

對(dui)于公(gong)(gong)司(si)(si)(si)法(fa)修(xiu)訂(ding)草案二審稿所(suo)規定的“公(gong)(gong)司(si)(si)(si)不(bu)能清償(chang)到期債務”的時(shi)間節點，劉俊海認為(wei)，應界定為(wei)公(gong)(gong)司(si)(si)(si)拒絕(jue)或怠(dai)于履行生效法(fa)律文書(shu)(shu)（包括裁(cai)判(pan)文書(shu)(shu)與公(gong)(gong)證文書(shu)(shu)）之(zhi)時(shi)，無需延(yan)至公(gong)(gong)司(si)(si)(si)進入強(qiang)制(zhi)執行程序(xu)或清算程序(xu)之(zhi)后。

此外，劉俊海(hai)還認(ren)為，即使債權人不(bu)主張股東(dong)出資加(jia)速(su)到期(qi)，公司亦可對(dui)股東(dong)啟動加(jia)速(su)到期(qi)程序。

認繳(jiao)期限(xian)加速到期的門檻擬大幅降低，但三審稿“五年(nian)內繳(jiao)足出資額”的規定還(huan)是(shi)橫(heng)空出世(shi)，這(zhe)似乎(hu)可以(yi)彌補事(shi)中事(shi)后監管不足的短板(ban)，在公司債務發生(sheng)前保障交易安全。

“但(dan)我國實(shi)行認繳(jiao)制已經十年，目前有幾千萬數量級的(de)在(zai)冊企業(ye)(ye)，其中不乏大量夸張認繳(jiao)資本卻未足(zu)額(e)實(shi)繳(jiao)的(de)企業(ye)(ye)，它們的(de)股東是(shi)應該超出自身能力去補(bu)足(zu)資本，還是(shi)干脆注(zhu)銷企業(ye)(ye)不再營(ying)業(ye)(ye)？”龔炯說。

劉(liu)俊海(hai)認為，如果“五年內繳足出(chu)資額(e)”落地實(shi)(shi)行(xing)，是否適用于所(suo)有在冊企業值得進一步探討，但(dan)實(shi)(shi)行(xing)“新(xin)老(lao)劃斷(duan)”的辦法更容易接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