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1世紀經濟報道 見習記者張欣 北京報道

“先天(tian)(tian)下(xia)之憂(you)而憂(you)，后天(tian)(tian)下(xia)之樂而樂。”提及北宋名臣(chen)范仲淹，大眾首先會想到這句(ju)流芳(fang)千古的(de)詩句(ju)，但鮮有人知的(de)是(shi)，他還為世人留(liu)下(xia)了(le)公認是(shi)中國家族信托的(de)雛(chu)形——“范氏(shi)義(yi)莊”。

范(fan)仲(zhong)淹在(zai)晚年(nian)(nian)時（1049年(nian)(nian)——1050年(nian)(nian)間）在(zai)老家(jia)(jia)蘇(su)州將名下(xia)1000多畝田地(di)捐出，設(she)立范(fan)氏義莊(zhuang)，并且定(ding)下(xia)十三(san)條族規，以保障范(fan)氏家(jia)(jia)族的(de)生老病死、婚喪嫁娶、教育和(he)科舉所需費用。該(gai)莊(zhuang)的(de)核心原則(ze)是農田只可出租，不可出售(shou)或典(dian)當。同時義莊(zhuang)設(she)有(you)專門的(de)管理人負責經營管理，族人有(you)權檢舉管理人的(de)不公行為。

據公開報道，雖(sui)然歷經(jing)風云起伏，朝代更迭(die)，但范氏義莊到了清(qing)朝宣統年間擁有田(tian)地5300畝(mu)，且(qie)運作良好，前后(hou)持續長達900 余年，并且(qie)后(hou)世子孫(sun)中(zhong)誕(dan)生(sheng)了80名狀元和400名進士(shi)。那么，范氏義莊歷經(jing)900余年不(bu)衰(shuai)的(de)秘密是(shi)什么？

范氏義莊為何能延續900余年？

什么是義莊？英(ying)國漢學(xue)家崔(cui)瑞得認為(wei)，義莊(zhuang)“是一(yi)個以宗族名義持(chi)有的信托財(cai)產”（trust properties held in the name of a clan），這些財(cai)產是家族成員的慈善捐贈，并具有法律上的“不能讓渡(du)”（inalienable）的關鍵特質。

對于范仲淹設立義莊的原因，有不同說法，但有一種說法很有趣，認為范(fan)氏義莊設立的靈感或來自(zi)于寺廟常住(zhu)田體制。崔瑞得表示，范仲淹青年時期曾在僧舍讀書三年，他對寺(si)廟管理其產業，尤(you)其是(shi)視那些常住田為寺(si)廟 “永(yong)恒(heng)捐(juan)贈土地”（permanent endowments in land） 的模式(shi)或體制(zhi)十分了(le)解，并參考(kao)了(le)這一安(an)排以創設義莊。

常住田(tian)是宋代寺(si)院所(suo)有(you)的(de)田(tian)產，田(tian)產一般來源于朝廷撥賜或施主捐贈，因供僧侶“常住歲用”而得(de)名。常住田(tian)為寺(si)廟公共財(cai)產，其收入(ru)不但(dan)可以(yi)世代供應寺(si)廟，也有(you)災(zai)荒之(zhi)年施行賑濟的(de)功能，寺(si)廟持續運轉的(de)根源是永(yong)恒捐贈的(de)田(tian)產帶來的(de)持續收入(ru)。

2018年，香港(gang)中(zhong)文(wen)大(da)學社會與政治研究(jiu)中(zhong)心聯席主(zhu)任(ren)鄭宏泰，以及清(qing)華大(da)學五(wu)道(dao)口(kou)金融學院全球(qiu)家族企(qi)業研究(jiu)中(zhong)心主(zhu)任(ren)、戰略合作與發展辦公室主(zhu)任(ren)高皓(hao)在《家族企(qi)業》上聯合撰寫了四篇文(wen)章，對范式義莊做了深入分析(xi)。

鄭宏泰和高皓認為，義莊(zhuang)制(zhi)度的創(chuang)新和永續發展機(ji)制(zhi)基于(yu)以下四點：

首先，在(zai)確(que)保義莊可以永續發展方面，兩位學者引用了崔瑞得的觀點。范仲淹將捐贈的(de)義田(tian)設立為“永(yong)久儲備”（permanent reserve），即是(shi)規(gui)定義田(tian)是(shi)不能轉售(shou)脫手的(de)，在法律層面屬于 “不可讓渡”的(de)信托財(cai)產，然后將這(zhe)批義田(tian)所產生(sheng)的(de)經常性收入(ru)，用于慈善事(shi)業之上。正因如此，就算(suan)范仲淹去(qu)世了(le)，他遺贈的(de)田產，卻能(neng)發(fa)展(zhan)成生生不息以養族(zu)人(ren)的(de)宗(zong)祠(ci)組織，永續下去(qu) （a perpetual corporate cult group），更(geng)(geng)不用說其(qi)義舉影(ying)響了(le)他的(de)子(zi)孫后代和社會(hui)大(da)眾(zhong)，令更(geng)(geng)多人(ren)視之為榜樣，經常效法，作出捐獻了(le)。

其次，確(que)立了一套具體(ti)運作制(zhi)度。范(fan)仲淹放棄將財產用(yong)于興建(jian)豪華住(zhu)宅(zhai)以(yi)安享(xiang)晚年，而是悉數捐(juan)出(chu)以(yi)設(she)立義(yi)莊(zhuang)(zhuang)的(de)同時，親(qin)自(zi)草擬了十三條義(yi)莊(zhuang)(zhuang)規(gui)矩(ju)，要求負責執(zhi)行(xing)的(de)“掌莊(zhuang)(zhuang)人(ren)”執(zhi)行(xing)，十三條義(yi)莊(zhuang)(zhuang)規(gui)矩(ju)是義(yi)莊(zhuang)(zhuang)制度運作的(de)核心內(nei)容，對義(yi)莊(zhuang)(zhuang)日后發展(zhan)具(ju)有指導(dao)性(xing)意義(yi)。這些規(gui)定(ding)(ding)的(de)主要內(nei)容包括田(tian)地為全大家族共(gong)有；各房選一(yi)名子(zi)弟共(gong)同掌管；無人(ren)可(ke)獨自(zi)決斷處置(zhi)、抵押、買賣(mai)的(de)財產繼承制；義(yi)莊(zhuang)(zhuang)所得租、米按人(ren)口分配(pei)給本族男女；族人(ren)嫁娶、喪(sang)葬、赴科(ke)舉考試等(deng)(deng)都可(ke)得到(dao)一(yi)定(ding)(ding)資助等(deng)(deng)。

第(di)三，引(yin)入法律保護。事實上，范氏義莊在運作前期欠佳，比如存在濫用義田與派發無章等現象，但由于義莊中的規章并非法律條文，不具強制性，難以懲戒。公元1064年，范(fan)仲淹次子(zi)范(fan)純仁上書宋仁宗，要求朝廷“特(te)降(jiang)指揮(hui)下蘇(su)州(zhou)，應(ying)系諸房子(zi)弟(di)，有(you)違犯規矩之人，許令官司受(shou)理”，并獲仁宗批準。換言之，有(you)了法律(lv)的保障，范(fan)氏義莊的規矩不再只(zhi)是一種僅(jin)依賴個人自律(lv)與道德制(zhi)約(yue)的家族規定，而是引(yin)入了公共(gong)監察(cha)，因而擁(yong)有(you)了更強的生(sheng)命(ming)力(li)。

第(di)四(si)，更為完善的管理(li)制度。范仲淹后代在義莊十三條規矩上做了增補，完善了制度安排。例如范純仁曾(ceng)分別于1083年(nian)(nian)及1095年(nian)(nian)兩次訂下新的義(yi)莊(zhuang)規(gui)矩，規(gui)定家族中人不(bu)能租(zu)賃義(yi)田，防止(zhi)挪用(yong)義(yi)莊(zhuang)資產(chan)，又禁止(zhi)典賣或抵(di)押義(yi)莊(zhuang)資產(chan)，以防止(zhi)潛在投(tou)資風險(xian)。此(ci)外，范純仁還設(she)義(yi)學，鼓(gu)勵族人讀書考(kao)取科舉(ju)，并且(qie)在制度上加強義(yi)莊(zhuang)管(guan)理，尤其(qi)在義(yi)(yi)莊(zhuang)中設立了掌莊(zhuang)一職，統領義(yi)(yi)莊(zhuang)，并在其(qi)下設立主奉、提管、主計、典籍等職，確立了義(yi)(yi)莊(zhuang)的管理制度。

鄭宏(hong)泰和高皓在(zai)文中(zhong)總結稱，中(zhong)國(guo)古代的施(shi)善(shan)行為，很多時候只是個(ge)人一時興起(qi)的舉動。但是到范仲淹之時，他(ta)在(zai)前人基(ji)礎(chu)上提(ti)出(chu)了具有(you)劃時代意義的制度性安(an)排(pai)。

范氏義莊：具有慈善功能的家族信托雛形

那么，范仲淹的義莊，嚴(yan)格意義來說算現代慈(ci)善(shan)信(xin)托(tuo)還是家(jia)族信(xin)托(tuo)的雛形？與(yu)現代慈(ci)善(shan)信(xin)托(tuo)或者家(jia)族信(xin)托(tuo)有何異同？

綜合法律界(jie)人(ren)(ren)(ren)士的看法，范(fan)(fan)氏(shi)(shi)義莊明顯具有家族信托的雛形(xing)。首先，范(fan)(fan)仲淹是(shi)家族信托的委托人(ren)(ren)(ren)，千畝田產是(shi)信托資產，范(fan)(fan)氏(shi)(shi)義莊是(shi)受(shou)托人(ren)(ren)(ren)，并(bing)擁有獨(du)立經(jing)營(ying)、管理或處分信托財(cai)產的權(quan)利，范(fan)(fan)氏(shi)(shi)族人(ren)(ren)(ren)是(shi)家族信托的受(shou)益(yi)人(ren)(ren)(ren)，享有受(shou)益(yi)權(quan)并(bing)依規領取信托收益(yi)。

隆安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宋杰告訴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，嚴格來看，范氏(shi)義莊(zhuang)應該是具(ju)有一定慈善功能的家族信(xin)托(tuo)。家族信托和慈善信托的典型區別在于家族信托屬于私益信托，目的是為了自己家族成員的利益，家族受益人必須是可以特定化的家族成員；而慈善信托屬于公益信托，目的是為公共利益，慈善信托受益人只能是不特定的社會全體或多數成員。范(fan)氏義(yi)莊已經(jing)脫離了血緣關(guan)系的范(fan)疇(chou)，面(mian)向同宗族(zu)(zu)群，這比現代的家(jia)族(zu)(zu)信托的受(shou)益人范(fan)圍要(yao)大(da)很多(duo)；數百年來，范(fan)氏義(yi)莊有一項重要(yao)功能就是(shi)對族(zu)(zu)內窮人的生(sheng)活救(jiu)濟，所以(yi)它具(ju)有一定的慈善功能。

盈科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李魏表示，范仲淹的義莊受益(yi)人(ren)主要為家族(zu)成(cheng)員，屬于具有一定慈(ci)(ci)善元素的家族(zu)信(xin)(xin)托(tuo)(tuo)(tuo)，但不屬于現(xian)代意義上的慈(ci)(ci)善信(xin)(xin)托(tuo)(tuo)(tuo)。現(xian)代慈(ci)(ci)善信(xin)(xin)托(tuo)(tuo)(tuo)要求信(xin)(xin)托(tuo)(tuo)(tuo)的受益(yi)人(ren)不得為委托(tuo)(tuo)(tuo)人(ren)有直接(jie)利害關系的人(ren)。在家族(zu)信(xin)(xin)托(tuo)(tuo)(tuo)中保留一定的公益(yi)慈(ci)(ci)善內(nei)容(rong)，雖(sui)然不能享受到現(xian)代慈(ci)(ci)善信(xin)(xin)托(tuo)(tuo)(tuo)稅務(wu)等(deng)優惠政策，但因為設立方便、管理靈活，更(geng)容(rong)易實現(xian)復(fu)合(he)信(xin)(xin)托(tuo)(tuo)(tuo)目的，在實踐中具有非常大的推廣(guang)價值。

事實上，后世達官顯貴(gui)以效仿(fang)范氏義(yi)莊(zhuang)為風潮進行財富(fu)傳(chuan)承。反之不提早做財富(fu)傳(chuan)承的準備，則很容易家族(zu)衰(shuai)敗。例(li)如在《紅(hong)樓夢》中，秦可卿曾效仿(fang)義(yi)莊(zhuang)制(zhi)度，托夢給王(wang)熙鳳出(chu)了防止家族(zu)衰(shuai)敗的主意，但(dan)并未引(yin)起(qi)注意，榮寧二府最終迎來了“盛筵(yan)難再(zai)”的衰(shuai)敗。

我們來(lai)看看秦可(ke)卿的(de)原話，《紅樓夢(meng)》第13回中，秦可(ke)卿托夢(meng)給(gei)王熙(xi)鳳，秦氏道：“目今(jin)祖塋雖四時祭祀(si)(si)，只(zhi)是無(wu)(wu)一(yi)(yi)定的(de)錢糧(liang)，第二，家(jia)塾雖立，無(wu)(wu)一(yi)(yi)定的(de)供給(gei)。依我想來(lai)，如今(jin)盛時固不(bu)缺(que)祭祀(si)(si)供給(gei)，但將(jiang)來(lai)敗(bai)落之時，此二項(xiang)有(you)何出(chu)處？莫若依我定見，趁今(jin)日富貴，將(jiang)祖塋附近(jin)多置田(tian)莊房舍(she)地畝，以(yi)備(bei)祭祀(si)(si)供給(gei)之費皆出(chu)自此處，將(jiang)家(jia)塾亦設于此。合同族中長幼，大家(jia)定了則例(li)，日后按(an)房掌(zhang)管這一(yi)(yi)年(nian)的(de)地畝，錢糧(liang)，祭祀(si)(si)，供給(gei)之事。如此周流(liu)，又(you)無(wu)(wu)爭競，亦不(bu)有(you)典賣(mai)諸弊。便是有(you)了罪(zui)，凡物(wu)可(ke)入官，這祭祀(si)(si)產業(ye)連官也(ye)不(bu)入的(de)。便敗(bai)落下來(lai)，子孫(sun)回家(jia)讀書務農(nong)，也(ye)有(you)個退步，祭祀(si)(si)又(you)可(ke)永繼……此時若不(bu)早為(wei)后慮，臨期只(zhi)恐(kong)后悔(hui)無(wu)(wu)益(yi)了。”

在秦(qin)可(ke)卿的(de)安排中，榮寧二府要(yao)多在祖墳附(fu)近(jin)購置田舍(she)，并將(jiang)家塾(shu)設(she)于此處(chu)，將(jiang)來即便是家族(zu)敗落了，子孫(sun)也(ye)可(ke)以回家讀(du)書務(wu)農，祖先的(de)祭祀也(ye)可(ke)以永繼。因為(wei)按照(zhao)當時清朝的(de)法條，即便是入(ru)罪(zui)，官(guan)府不得(de)沒收祖墳、祠堂及(ji)其周邊附(fu)屬(shu)的(de)田地、房舍(she)。

李(li)魏律師認(ren)為，秦可卿的所說(shuo)的辦(ban)法具備(bei)了(le)委托(tuo)人(ren)(ren)、受托(tuo)人(ren)(ren)及受益人(ren)(ren)三位一體信托架構形式，但能否(fou)起(qi)到家族信托的(de)隔離(li)效果，還(huan)需要考慮當時的(de)法律制度是否(fou)認可這種財產安排的(de)獨立性。如果當時的(de)法律制度認可這種財產的(de)獨立性，那么就算不能避免家族(zu)衰(shuai)落，但至(zhi)少給家族(zu)成員一份基本保障以(yi)及一條退路(lu)。

宋(song)杰律師(shi)認為，秦可卿托(tuo)夢王熙鳳的對(dui)話中的家產處理辦(ban)法(fa)算一種家族(zu)(zu)信托(tuo)雛形，因為這種方案(an)合理地利用(yong)明清時期“祭田免于官(guan)府(fu)沒收”的法(fa)律規定實現(xian)了資產的風(feng)險隔離功(gong)能，從而讓(rang)家族(zu)(zu)子孫在家族(zu)(zu)敗落時仍然享(xiang)有繼續務農讀(du)書的保(bao)障(zhang)。

宋杰(jie)律(lv)師表示，這是(shi)一個(ge)合理利用(yong)當時的(de)法(fa)律(lv)制度實(shi)現風險(xian)隔離的(de)非常巧妙的(de)信托計劃，從其所利用(yong)的(de)法(fa)律(lv)規定“祭田免于官府沒收”來看，這個(ge)信托計劃的(de)目的(de)并(bing)不是(shi)為了(le)避(bi)(bi)免家(jia)族(zu)衰落(luo)(luo)，而是(shi)在其意識(shi)到家(jia)族(zu)衰落(luo)(luo)不可避(bi)(bi)免時，盡量降低(di)家(jia)族(zu)衰落(luo)(luo)對家(jia)族(zu)成員的(de)負面影響，讓家(jia)族(zu)得以體(ti)面地延續，并(bing)保有可以再度興旺的(de)機(ji)會。